评『史记 游侠列传』

拖了好久,终于开始了「史记」系列第一篇的写作,本文在历代都有很大的争议,文中的郭解更是被当时的御史大夫公孙弘判为「大逆无道」,而司马迁在本文中给出了当今来看都非常独特的观点。由于史记成文久远,本文中的引文1均使用繁体中文 / 正体中文。

讨论「游侠列传」之前,首先要明确「游侠」的定义,司马迁给出的是「其行雖不軌於正義,然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諾必誠,不愛其軀,赴士之阸困,既已存亡死生矣,而不矜其能,羞伐其德」。司马迁并没有否认游侠违反法律与道德准则的事实,而是在之后加了一大串赞美之词,来彰显游侠行为的正义性,换言之,司马迁在赞扬所谓的「非法的正义」。

本文开篇即引用了韩非子的话「儒以文亂法,而俠以武犯禁」,出身法家的韩非子,自然要批判这一「非法」行为。而两者冲突的根源,我认为在于对「法」的不同定义,即「恶法非法」与「恶法亦法」的对立。「恶法非法」的侧重点在于「恶」,认为法律或道德准则中的「恶」,使得「法」丧失了原本的正义性。对于司马迁本人而言,因李陵而琅珰入狱,说明汉代的法律体系存在严重漏洞,从而所谓的「大逆无道」并不成立。「恶法亦法」的侧重点在于「法」,法律存在缺陷是非常正常的,可以通过修订来弥补,不能弥补的可以废除旧法另立新法,从而保证法律的正义性。由于法律的特性,法律只维护「法律正义」,或者「程序正义」,对于法律正义之外的「正义」,即使存在,法律也不予维护。正是出于对法律这一排他性的不同理解,才让大家对游侠列传的态度有所不同。

鉴于史料这一题材的特殊性,我认为司马迁文中的态度并不可取。史料必须具备科学性、准确性和客观性,否则有悖于史学家的道德准则。当然,一方面司马迁可能出于对游侠的效仿,并不在意这一道德准则;另一方面正如他在『报任安书』中所写,「成一家之言」,并不在乎其他人的看法;况且,考虑到当时的社会背景,即便他做到了这几点,遭受宫刑又身陷囹圄,同时代的那些史学家们也并不见得会表示认同。而有的后来者出于对太史公的尊重,不敢提出异议,我认为就有些畏首畏尾了。本文第三段有言,「伯夷丑周,餓死首陽山,而文武不以其故貶王」,这句话也可以用在史记自身,司马迁因自身境遇而同情游侠,情有可原,作为史实评论有失客观,但作为「一家之言」完全没有问题,并不会损害『史记』的历史地位。同样地,华盛顿早期的奴隶主身份并不会影响他被称作「国父」,在民粹主义兴起,cancel culture 盛行的今天,恐怕大多数人还是要学习一下「不以其故贬王」的精神。

在第四段中,司马迁看上去并不认同「抱咫尺之義,久孤於世」的所谓「拘学」,但在下文又赞扬「千里誦義,為死不顧世」的行为。在我看来,久孤于世,又何尝不是为义死不顾世呢?若是正义之士满地,谁又愿意当抱咫尺之义的拘学呢?

至于文中的郭解,就是本文讨论的重点了,首先给出个人的定性,「大逆无道的反动权贵」。

出于某些原因,司马迁将郭解列作「布衣之侠」。这是对于郭解身份的严重误判。先看郭解的身世,游侠列传原文:「郭解,軹人也,字翁伯,善相人者許負外孫也。解父以任俠,孝文時誅死。」郭解父亲是游侠,被逮捕处死,按照司马迁的说法和他对「侠」的定义,我们可以称郭解为「侠二代」。但是,不能忘了他外祖母的身份。许负,不只是个「善相人者」,是古代少数的女列侯,在『史记 外戚世家』和『史记 绛侯周勃世家』中均有出现,何况汉代的父权体系尚不健全,并不至于完全忽略母系氏族的地位,如果把这样一个人的后代当作「布衣」,本文的客观性就更让人怀疑了。再看郭解的品行,少时私铸钱币,偷坟盗墓,能活到成年已经是司马迁口中的「适有天幸」。

「少年慕其行,亦輒為報仇,不使知也」,人们出于某些原因崇拜郭解,连少年都跟风为他报仇。从这个角度看,郭解会成为「侠二代」想必也是郭父耳濡目染的结果。但是,大多数少年尚不具备完整的分辨是非的能力,郭解身为偶像,却对此不置一词,我将之理解为有意怂恿少年犯罪,带有鲜明的反动色彩。「法无禁止即是自由」,由于游侠们目无王法,他们眼中的「法」,自然是自身的行为,从而对于仰慕郭解的少年而言,郭解的沉默就意味着认可。

再看郭解姊子的例子,当事人有郭解、郭解姊、郭解姊子、杀郭解姊子者。郭解姊子做得不对,是对于道德准则而言的,布衣会依据道德准则采取行动,远离郭解姊子,不需要游侠的干预;杀郭解姊子者做得不对,是对于法律而言的,报官之后自有人来抓捕凶手,也不需要游侠来出手。需要提醒的是,司马迁指出郭解并不饮酒,他的做法可以解读成郭解认为强行灌酒的罪恶要超过杀人逃逸的罪恶,但作为一个不饮酒的人,郭解自身本来就有很大可能讨厌强行灌酒,再加之游侠「法外狂徒」的身份,恐怕不能说明他个人的品行如何。许多人忽略的一点是,郭解姊这个人的做法也有问题,自己的儿子死了,竟然「棄其尸於道,弗葬,欲以辱解」。考虑到郭解「摸金校尉」的身份,当时对于丧事应该不会轻视,在我看来完全就是对于郭解和凶手的威胁和恫吓,显示出郭解一家浓重的黑社会色彩。

当然,文中第十段描述的郭解,乍一看确实是有游侠之风,但是从另一个角度想,也有可能是郭解借机给予箕踞者舆论的压力,直接杀死他,从游侠的角度当然有理有据,但是郭解这样做,箕踞者知道后如果不做出回应,反而使得自身陷入舆论漩涡,而郭解无论怎样都得以出气并保全自身,郭解的公关手段可见一斑。当然,这都只是个人的无端猜测,但是考虑到司马迁写作时混入的主观因素,这猜测可能更接近现实。同理,郭解跑到洛阳,别人「违心听从」他的劝解,郭解却不领情,反而要对方「违心听从」贤豪的劝解,自己连夜离开,所以他过去是为了刷存在感,还是展现个人魅力,对于这种矛盾的行为我实在不知道该如何解读,甚至读出了一丝郭解对于洛阳人的威胁意味,或是利用粉丝的崇拜心理来拔高自己。下文中的「夜半過門常十餘車,請得解客舍養之」,更是与司马迁口中的「布衣之侠」完全不符。

最后来看郭解搬家的经典例子,连卫青都帮着郭解说话,可见郭解的偶像魅力已经权倾朝野,如果根据我的想法将他认定为黑社会,那么郭解的黑恶势力已经渗透到了萧墙之内。后文中郭解哥哥的儿子杀死了提议他搬家的杨季主的儿子,郭解又杀死了杨季主,还有人在宫门前杀死了前往告状的杨季主家人,而儒生又因一句话而遭郭解门客割舌,甚至于知情人为了保护郭解毅然自杀,一个以郭解为首的邪教组织俨然形成。

  • 郭解可以在别人称他为「布衣之侠」的时候澄清自身的权贵身份,但是他没有。
  • 郭解可以在成名后坦白自己少时做过的错事,让大家以他为鉴,但是他没有。
  • 郭解可以靠收敛成年后的恶行来真正行侠,但是他没有。
  • 郭解可以在少年效仿他为他报仇的时候发声制止,但是他没有。
  • 郭解可以在被姐姐羞辱之后先替姐姐的儿子收尸,但是他没有。
  • 郭解可以在有人傲视他时「不耻下问」,但是他没有。
  • 郭解可以在贤豪劝解时出面帮忙而非偷偷访问,但是他没有。
  • 郭解可以在有人投奔充当门客时推荐给他人,但是他没有。
  • 郭解可以拒绝人们送行给予的一千万,但是他没有。
  • 郭解可以在杀死杨季主儿子之后便收手,但是他没有。
  • 郭解可以在追查到籍少公后出面救援,但是他没有。
  • 郭解可以提高门客的修养来避免割舌悲剧,但是他没有。

郭解只会在惹事之后借他人之手,谋一己之私。郭解只是个大逆无道的反动权贵。

至于太史公,从本文最后一段可以猜测,或许司马迁本人在少年时见过郭解,心生崇拜,从而忽略了偶像外壳之后的肮脏内心。就我个人而言,更坚定了我反对一切形式的个人崇拜的态度。当然,在皇权至上的古代,这种态度可能招来杀身之祸,但千年之后的今天,总要比汉朝来进步一些。

最后送上御史大夫公孙弘的评语,「解布衣為任俠行權,以睚眥殺人,解雖弗知,此罪甚於解殺之。當大逆無道。」


  1. 『游侠列传』文本取自中国哲学书电子化计划 ↩︎

Vinfall's Geekademy

Sine īrā et studiō


「游侠」依仗恶法非法,罔凭无爱之躯睚眦杀人,行不轨于正义,终至以武犯禁;郭解生于王侯之种,假以布衣之身开棺掘冢,权使将军为言,方判大逆无道。


发布 2020-05-21
更新 2021-10-05
全文 3149 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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